很多人批评女性主义是一门生意,但女性主义者们对此却持乐观态度,因为与默默无闻相比,成为一门生意至少说明了有人关注。此外,这也能为那些行动者提供资金支持。与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敏感相比,当下的女性主义与资本主义却逐渐演变为某种暧昧关系。我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商业广告中出现女性主义的口号,越来越多成功的女企业家公开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同时,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宁愿在大城市忍受996的工作,也不愿意回老家被催婚催育。对于很多女性来说,保持与资本主义的这种暧昧关系并不是坏事,因为这表明女性可以通过消费选择,推动市场上出现越来越多尊重女性的广告和商品。
越来越多的成功女性愿意站出来,鼓励大家摆脱传统父权制的束缚,帮助女孩们找到人生榜样,激励自己不断前进。而留在大城市工作,甚至对许多女性来说,已成为一种直觉性的选择。乡愁往往属于男性,而桃李才是刻在女性身体里的史诗。在大城市的女性相信自己可以通过职场拼搏获得更多社会资源,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独立与自由的空间。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慢慢接受了资本主义对女性的一些诱惑。如果这些诱惑对女性解放有利,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如果说父权制可以和资本主义达成同盟,那么女性主义为什么不也尝试利用资本主义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
然而,和魔鬼签订契约的代价是什么?资本主义又为何如此热衷支持女性主义这一生意?在上期节目中,我们提到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社会主义国家的崛起是其面临的最大危机。社会主义国家对资本主义构成威胁,资本主义国家或多或少因此采取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改良政策。然而,1991年随着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解体,这种外部压力骤然消失,资本主义因此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自由主义时期。新自由主义是当前资本主义最新的意识形态,尽管带有一个新前缀,但实则是对古典自由主义的回归。
新自由主义主张自由放任的市场调节,原本由国家财政负担的低效率公有制企业和高成本福利机构被解散,重新分配的资源通过企业家的聪明才智和市场的高效配置得到了最大化使用。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模糊身份的经济理性人,市场不关心你的性别、种族或阶级,只关心你能否创造出更多的资本价值。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向上流动的可能性。在新自由主义时期,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在此之前,资本主义以生产为核心构建起整个资本体系,而现在却转变为以消费为核心。
如果说之前的资本主义发展逻辑是新的生产带动新的消费,那么如今的资本主义则反过来,新消费推动新的生产。这种逆转的状况出现,缘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多的生产需求与之匹配的消费。然而,资本主义意识到,自然消费无法应对其过剩生产。如果想要资本不断增值,必然需要将重心从生产转向消费。
消费的转变在无意中有利于部分女性,家庭主妇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家庭主妇的责任在于合理规划家庭开支,满足家庭成员的需求,因此女性在家庭中往往担当着消费安排者的角色。消费行为能够为人带来某种能动性的体验,消费者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背后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个体的自主性。家庭主妇通过消费安排者的角色,使自己在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尽管这只是微薄的发言权,但仍给她们在繁重的家务劳动中带来了一丝自由的体验。
与新自由主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权制对女性依然保持着压制的态势。许多男性知识分子认为,社会主义阶段取得的妇女解放成就应被完全抛弃,作为失败的社会主义实验的一部分。1994年,中国社会学界的重要学术刊物《社会学研究》刊登了北大教授郑也夫的文章《男女平等的社会学思考》,他认为男女平等是一种牺牲效率以照顾公平的做法,男女同工同酬被视为荒诞的平均主义原则。《南方周末》也曾刊登另一位男性知识分子对妇女解放的抱怨,称近代妇女解放伤害了女性的母性。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部分男性知识分子持类似观点,认为女性的首要角色不是劳动者而是母亲。他们甚至以保护女性的母性为理由,要求占据工作岗位的女性回家,并视为解决当时失业问题的最小代价。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女性被迫以保护的名义承担代价,然而这个保护究竟是为了女性的母性,还是为了满足男性的需求,值得深思。即便男性所承受的代价看似微小,实际上却落在女性的身上,还能称之为最小代价吗?
在后苏联时代,一边是看似宽容的大新自由主义,另一边是穷追猛打的父权制,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拥抱新自由主义,投入资本主义的竞争之中,努力洗刷自己作为女性身份的污垢。新自由主义宣扬的口号强调,市场不关心你的性别、种族和阶级,只关心是否能创造出更多的资本价值。每个人的努力都为自己提供了向上流动的可能。
也让女性找到了自我解放的土壤。这也是为什么当下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留在大城市,并投入到市场竞争中。因为大城市的原子化生活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抹平女性身份所带来的束缚。女性在大城市中能够更像一个独立个体,而不是被预设条件框定的“女人”。然而,留在大城市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女性要获得新自由主义带来的机遇,就必须遵循其游戏规则。在不知不觉中,许多女性,包括曾经的我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拥护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成功的精英女性视为激励自己的榜样,崇尚竞争,厌恶因女性身份而被视作弱者。我只认可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地工作,因为我相信可以通过个人奋斗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由,正是新自由主义一开始就许诺给我的东西。
女性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合作确实取得了许多成就。在书架上、电视中和网络上,越来越多的成功女性亮相,告诉年轻女孩们:“看,我就是通过个人努力突破女性身份的束缚,取得了今天的成就。只要你和我一样努力,你也可以成功。”然而,这种看似美妙的叙事中却夹杂着些许不和谐的音符。如果说女性需要通过利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来争取自我解放,但新自由主义背后却是资本主义体系,而资本主义本质上是一个通过人际异化获取利益的残酷机器。在新自由主义的宏观面具之下,资本主义真的会收起它的獠牙吗?究竟是女性主义利用了资本主义为女性争取了更多自由,还是资本主义反过来利用了女性主义,最终使女性的权益被吞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体验到了许多自由的瞬间:第一次发工资、第一次购买电子产品、第一次出国旅游……这些经历让我觉得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没有理由的抑郁、焦虑和倦怠。哲学家韩秉哲曾指出,21世纪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一个功绩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生活的个体不再是被命令和剥削的驯化主体,而是追求自我优化和提升效率的功绩主体。当前,对主体的剥削不再是通过限制自由来达成,而是通过充分实现自由的方式来隐蔽剥削。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异化则发生在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历程中。
如果说新自由主义的光明面在于告诉你只要努力,就有向上流动的机会,那么新自由主义的黑暗面则在于如果你不够努力,你就会迅速掉落,甚至即便努力了也可能无回报。这个世界对成功者的谄媚,往往与对失败者的轻蔑成对比。那些无权无势的底层人,面容憔悴,衣衫不整,往往在看不见的深渊中沉沦。然而,通往上升的阶梯已经被撤去,这种情况更令人担忧的是,许多成功的精英女性常常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个人的努力,而忽视了相较于其他人的外部优势。傲慢的成功者们也常常用鄙视的目光看待失败者,认为他们的失败纯属个人无能。
然而,某些人的成功真的只是依靠努力吗?有些人的失败真的仅仅是因为无能吗?在现实生活中,外在因素的影响,尤其是它们所带来的影响,往往超出了个人的力量范围。那些“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理念,是否只是新自由主义为我们设下的诱饵,让我们在这个资本主义的机器中不断循环,进行自我激励、自我剥削和自我消耗,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新养料。这样的养料因为努力而变得优质,展现出资本主义所推崇的勤劳与进取。这些被父权制逼迫到悬崖的女性,仰着脖子,拼命争取生存的空间。
她们一方面看着资本主义橱窗中展现的光鲜成功女性形象向自己招手,另一方面又被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所困扰,怀揣着美好的未来期许。最终,在加班三个小时后,她们也逐渐将这视作自愿选择,直到竭尽全力后,却被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向失败者的深渊。新自由主义的狡诈之处在于它不断用美好的幻想让人处于悬浮状态:一切发生在当下的事情,似乎都是为了未来的某个目标而存在。而这种悬浮状态,如同标鸟所形容的,努力在空中保持自己的形象,挣扎着却无所归依,也无法着陆。这样的状态,确实让我找到了长久以来抑郁焦虑的原因。
新自由主义之所以要让人处于这种悬浮状态,是为了以“自由”的名义,行使流逸之事。悬浮的人往往是无根的,失去了依靠的同时,也摆脱了束缚。而缺乏根基的人会在这种状态中体验到伴随强烈不安的自由。换句话说,新自由主义其实在玩弄一种伎俩,只展现了世界的一部分,告诉你只要努力飞翔,就能获得美好的未来,从而让你心甘情愿地参与到资本主义的体系中,被其所榨取,供养这尊巨大的“吃人机器”。因此,我们不得不思考,新自由主义这个以美好愿景承诺女性自由的制度,究竟对女性做了哪些事情?面对新自由主义时代的到来,中国也掀起了国有企业改制的浪潮。
女性在减员增效和认为女性更适合照顾家庭的意识形态中,被迫退出正规劳动力市场。在当时,女工只占总工人数的35%,却占下岗工人的60%。在对城镇失业人员的失业原因调查中,有29.7%的女性因为需要料理家务而失业,而男性因同样原因失业却仅占1.6%。回家的女性直接感受到家庭收入的锐减,因此她们不得不再次进入劳动力市场。然而,由于照顾家庭的压力,女性往往被正规就业市场排斥,只能接受待遇更差的工作。家庭的重担不仅缠绕已婚女性,也同样影响未婚女性。生产流水线十分偏好“打工妹”,原因在于未婚农村女性在适婚年龄到来时会返回农村结婚,因而被视为不完整的劣质劳动力。企业以此理由支付更低的薪水,但却无需承担生育和再生产成本,由此得以获得最鲜活、最驯服的年轻女性劳动力,形成了劳动力的青春轮换制。在新自由主义理念为基础的低福利劳动政策下,女性的就业规模并没有减少,只是就业结构发生了变化。
更糟糕的是,在个人奋斗和自我赋权主张下的新自由主义使得女性很难形成团结的力量,只能以个体化的方式应对就业排斥,几乎没有谈判的筹码。结果是,女性不仅需要以低价劳动来应对市场变化,她们的劳动贡献也被掩盖在巨大的市场阴影之中。新自由主义在这一过程中没有放下“自由”的大旗,但对女性来说,这个“自由”的背后往往是早已安排好的陷阱。资本主义与女性的博弈依旧在继续,女性能否跳出新自由主义的陷阱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回顾这一系列的讲述,我意识到自己探讨的是一个庞大的主题,而这样的主题通常由男性来叙述,我们大多数接受的知识视角也是男性的主导。我制作这一系列视频,实际上源于个人的野心,想通过女性主义的视角,重新讲述女性在资本主义下的生存境况,尽管最终成果或未必尽如人意,至少我实现了这一目标。
资本主义发展至今,已陷入某种迷恋状态,后苏联时代的资本主义批判也颇有一种苍白无力的无措感。在我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被长期忽视的女性视角,这其中蕴藏着新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因男性的傲慢而被轻视,而女性则常常难以相信自身蕴含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未来的路径难以预知,但勇敢的朋友们,请大胆向前迈进。《I am woman, hear me roar, In numbers too big to ignore》… 等等。这是紫蓝与真了一直在讲述更进一步的女性主义。
下期节目将讨论6B4T与Sigma男的对立关系。6B4T是借鉴自韩国女权的概念,其中“6B”指不与男性结婚、恋爱、发生性关系、不与男性生育,以及不消费艳女、单身女性互助等;“4T”则是指脱束缚、脱宗教、脱偶像、脱扎束。与此同时,Sigma男则代表了在社会等级制度中高度独立、不依赖他人和拒绝投资亲密关系的男性。在性别秩序日渐动摇的当下,女性群体演变出如6B4T这样远离男性的理论,然而在男性群体中也涌现出类似米格道、Sigma男等远离女性的理论。在当前矛盾的环境中,双方不约而同地演绎出类似的解决方案,都是选择远离对方。然而,具体如何远离,双方之间却存在巨大差异。Sigma男选择远离女性,是指不对女性付出爱却仍想争取性体验;而6B4T女则强调对男性性与爱的双重分离,转而追求女性的自由,这种自由通常也可以理解为追求经济独立、爱自己。为什么作为对立的双方会有如此相似的思路,同时各自立场又表现出怎样的差异?对此感兴趣的观众请多多点赞、收藏、评论并转发,谢谢!